日系的「道」。
接著上一篇:http://www.dcfever.com/column/read.php?id=4395 ,這篇更深入地談談日系。
要了解日系,便要明白在日本文化之中,何之為美。
在眾多著作之中,直接描寫攝影美學的書少得可憐,但還算是有跡可尋。就探討「美學」而言,鈴木大拙有一番獨特的見解。(1870~1966,他是是世界級的禪學權威。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與思想家。 )
晚年的鈴木大拙
鈴木大拙筆下認為,禪是諸多藝道的支柱,而對各種表現形式不同的藝術來說,它們的「道」還是一樣的。
鈴木大拙認為,物哀、空寂、閒寂是禪者表達美的重點,也是構成日本美學的三大理念。日本的能樂以靜寂忍受悲哀來表達悲哀美,而非像西方戲劇以巨大的嚎哭方式體認;在茶道中,千利休把茶道概括為和、敬、清、寂。在茶庭之上建構清淨無垢的世界,其交淡泊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不為外物所動來體認茶道中的空寂美。 在俳句中,如謝蕪村的「青青銅鍾上,蝴蝶悠然眠。」以孤寂的心境看大千世界。
日系的美,是殘缺美、是含蓄美。它不追求畫面以致生命的完美,相反,它體認不足、簡僕和缺憾。
川內倫子的作品,完全體現了空寂和物哀美。
由此觀之,在攝影之上, 在某種意義來說,鈴木認為要達到藝術的最高層次的表達-物哀和空寂美,要摒棄技藝方面的東西,而且也不是科學性的理論或訓練可以達到的:「非體驗的東西是抽象的,它毫不關心個人的經驗。而體驗性的東西則完全屬於個人,沒有個人的經驗做背景,它就會失去一切意義,科學意味著系統化,而禪卻恰恰相反。」「理論化的東西拘泥於技術性細節,常常是膚淺的,根本觸及不到事物的核心」
鈴木大拙在書中有言:「藝術家的世界是自由創造的世界,這只能直接來源於直觀經驗,並立即從事物的本然昇華,不受感覺和智力的限制。他在無形無聲中創造了形式和聲音。就此而言,藝術家的世界與禪的世界不謀而合。」
荒木經惟的書:《寫真=愛》
在宋代《五燈會元》中有一篇很有深意的故事:
「吉州青原惟信禪師,上堂:『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,及至後來,親見知識,有箇入處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,而今得箇休歇處,依前見山祇是山,見水祇是水。』」
第一階段是-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:山之所以為山,水之所以為水,是因為我們自己把它分別,我們只會看到種種「色」,而執著它們有所不同。此階段實為知而未悟。於藝術之上,很多人滿足了技藝上的需要,但執迷於所見色相,不能亦不打算了解事物本質,於是形成了膚淺的成見,只創作出如他們眼晴所見的東西,缺乏靈感和想像力。此階段為數者眾,很多人窮一生之力,雖技巧上完美,但作品未能提昇至更高水平,「景殺心」,被眼前所見景色駕馭內心。
我拍的照片,好像還執著於「形」之上。但又不希望拍的照片沒什麼人看懂⋯⋯
第二階段是-見山非山,見水非水就是不為形相迷惑,發現萬物的「共相」。
六祖慧能說:「本來無一物」;唯識思想說:「萬法唯識」,境是識的表現,就是說所有我們看到的「色」其實並不存在,是「空」的,只是識(身心、自己)反映出來的一種映像,它不外乎是識。是以「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」了。此階段為悟即未悟,雖然已不執迷於事物外相,但還是有‘’我‘’的存在,如神秀謁曰: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莫使惹塵埃。」又或朱熹所言:「心猶鏡,仁猶鏡之明。鏡本來明,被塵垢一蔽,遂不明。若塵垢一去,則鏡明矣。」二人雖明道,但還有我的存在,要「時時拂拭」才能回復佛性。在藝術而言,能立此階段者,實現到中國人所指的「意景」和「心殺景」,心能駕馭景色,無論眼前所見為何都能把意境反映在創作之上。此階段者已可列高手之林。
提到「入世」的攝影師,我還是喜歡石川祜樹的作品。
荒木經惟拍的櫻花
第三階段是-見山只是山,見水只是水,就是無心,無我。而即使是不同的學派、宗教,也意外地對此一階段有非常接近的描述:
儒家的無心是「中庸之道」: 《論語》載「子絕四: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。」此四絕是指破除執著之心,便能「成心」。
《論語.子罕》亦有說: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。」無知,就是無成心,空空如也的心才能廣納萬物,直透本質。
道家的無心是「齊物為一」,視「我」為物。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有云:「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,而大山為小;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」對莊子來說,萬物「彼」「我」無別,毋我便能「無心」而為。莊子在另一篇章:「內篇.人間世」亦有道:回曰:『敢問心齋。』仲尼曰:『若一志,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。虛者,心齋也。』即處事不能存心,惟虛心才能集「有」,不被事物外相及己身成見所限直透「道」。
而佛道的無心是「緣起性空」。作為禪學之源,對「無我」有更深刻的解釋:《六祖壇經》載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。菩提為佛語,意為智慧,明鏡則指「本心」,皆為無形之物,故無以執之,亦無以惹塵埃。六祖惠能曾言:「人即有南北,佛性即無南北, 獠身與和尚不同,佛性有何差別!」佛性存於眾人心中,每個人都有成佛的可能。
又融入鈴木所指:任何偉大的事業,都是「窮盡而通」的,是在’’拋卻意識中自我中心的努力,而任憑[無意識]發揮作用時才得以成功的。(p.112) 這種「無我」的無意識境界,正是禪及其他各派所指的境界。
因此,日系不會執著畫面是否過曝、是否確實對好焦、畫面佈局如何、用什麼光圈快門、有否足夠景深、是否黃金分割⋯⋯這些都不重要。福至心靈時,順著感覺自然而然。日系不講究佈局,反之,都是當下的客觀世界和主觀感受。
「大門」好像知道了,但鑰匙不知放在那裹,這是我此刻的心情,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:你愈想要得到/做到某件事情而讓自己充滿了企圖心,那是沒可能做得到的。如果你硬要去做某事,那你的心就會偏向一面而使其他方面處於閒置的狀態。只有不思慮、不煩惱、不分別,才能使心在所到之處都能全力以赴。 只有在「忘我」的時候,才能把心靈的感覺完完全全發揮出來。
有一些至少真實地踏進了第二階段的偉大藝術家的作品:如清野惠裡子《和服之韻》;荒木經惟《其實我啊,相信寫真》;川瀨敏郎《四季花傳書》;;永井荷風《雪日》;德富蘆花《春天七日》;舒明《平成年代的日本電影》。這些都非常值得一讀。
每個人由無知起始,於技巧一竅不通,其後進而到達知的層面,但因執著形相之別而停滯不前,便為知而未悟。再進一步,人能直透其中,無視外相,但仍有我的存在,便為悟即未悟。最後,修成無我心,無企圖心,萬事自然而為,則近道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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